《九亡(二):一个独身主义者的葬礼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城与人,人与生,生与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九场死亡,也只是九场平淡人生。


      高高面无表情的紧随着女人急促的步伐下了楼,心里却空落落的,没有丝毫想法。直到骑着自行车紧随其后,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忙碌的跟随究竟有什么意义。母亲在焦急地询问银行工作人员哪张存折有多少钱,能取多少?高高这才有些反应,一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,已经远离了这个纷乱嘈杂的人世。

         冬日灿烂的阳光显出刺眼的凄凉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到家,已是大门敞开。那张家传的大床被架起后,原来满满当当的屋子显的空空荡荡。桌子上一张黑白照,老人安静地看着一屋子闹哄哄的人。高高没有感到悲伤,她不明白这些人到来的意义。他们四下看着,乱七八糟地说着一些事情,好像忙碌的来不及悲伤。母亲一遍一遍向来客说着老人临终前的情形,问的人不厌其烦,说的人不厌其烦。父亲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分配着种种工作,单是明天何时出门这个问题,众人就七嘴八舌商量了很久。高高有些不知所措,她并不熟悉这些人,已上大学的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帮上忙,好像在这个家里,她成了陌生的来客。

     母亲还在中气十足的向不断来访的人们讲着老人临终前的细节:“毕竟是哥哥,这么多年了还是有感情了啊!就是这样伺候着还是走了……”说罢哽咽,眼泪忽然地哗啦啦流下来。

     周围的人都安静不说话了,看着这个女人哭,仿佛这样才有了点家里死了人应该有的气氛。高高依然愣在一旁,她有点搞不清这忽然到来的眼泪,她看着母亲一个人哭,也看着周围人干涸的眸子,有点不明白,这眼泪,是为自己伺候老人的辛劳而流,还是因为有感情舍不得而流?只那么一分钟,她打消了自己的念头,她愿意相信,这是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流。

       来访的人逐渐离去,要确定的事情也终于在闹哄哄的几小时中确定下来。只是还有几件事情要办,比如死亡证明、身份证是否要销、选墓地、包车、定饭店……那个死去的老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火葬场,生的人却在忙碌着为他消除他生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大门开开合合,脚步进来出去,终于一切妥当。老人的两个侄女留下来帮助守夜,因为按照规矩,头天晚上的香是不能断的。母亲忙着做吃的招待她们,这才真正有了时间回顾老人的人生。

      高高与老人并没有多少感情,只是知道他是自己的大伯,一生未娶。十五岁后,高高一家从遥远的城市搬来,高高的爸爸,也就是大伯的弟弟,担起了照顾哥哥的担子。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,可大伯性子孤僻,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。由于年龄差距悬殊,高高也不知道要和大伯说些什么,唯一一次算是亲近的接触,便是大伯拿给高高一本A4开的册子,封面已经泛黄,里面是大伯自己剪下的关于南京种种建筑的故事,大伯说,看看这个,会更好的了解南京。大伯的一切对高高来说是遥远而神秘的。

     寒冬的夜晚,几个人关着门守着案几上明明灭灭的香,直到今天,高高才对自己的大伯又有了一些了解,也只是一些而已。因为这些亲戚,包括自己的爸爸也都不是很了解大伯。大伯是个清高的人,爱看书,家里两书柜的中外名著,他都自己仔细的用挂历纸包好书皮,用娟秀的毛笔字体写好书名。她想大伯的智商一定很高,他是个老会计,什么都井井有条,却也喜欢看书、书法、绘画、音乐,到现在家里还有一把老旧的小提琴;他生活仔细,每顿饭煮多少米、包几个馄饨、炒多少菜都经过计算,多一口也不吃;他爱干净,每天睡前刷牙都要刷5分钟,衣裤更是叠放的整整齐齐;由于自己讲求生活品质,所以买的东西也都是那个年代上好的物件,小到一支毛笔,大到一件毛呢大衣;他喜欢钻研,家里有很旧的中医药手册、八卦周易、词牌名鉴,都有大伯仔细做的笔记,直到后来一次病重后出院,他每天在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玩扑克牌,锻炼自己的大脑。大伯一直一个人生活,于是大伯的姐姐,也就是高高的姑妈以前一直照顾他,他的生活并没有多苦,总有人在关键时刻接班照顾他,以前是大姑妈,去世后是三姑妈,三姑妈老了后又是高高的父亲。大伯政治仕途并不顺利,WG时期,批·斗他,把耳朵都撕坏了,这是高高听到的大伯唯一的磨难,其他时候听到更多的是大伯生活怎么讲究,比如广东籍的他总是惦记着小时候的茶点精致,而嫌弃现今的吃食,不吃鱼的他只要别人吃过鱼的筷子伸进了其他的菜,便嫌把其他菜也搅腥气了,所以家里吃饭每个人都用两双筷子,一方面是此原因,另一方面大伯常年一个人生活,这样吃饭菜不容易坏,可高高一看到自己面前的两双筷子便觉得拘谨,吃的不自在。6年后的今天,这个80岁的生活颇讲究的老人在医院里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关于老人的个人问题没有多少人知道。高高的父亲说,只是听说似乎交往过一个女的,姓王,后来这位王女士认识了一个军人,就嫌弃了大伯,至此以后,大伯再也没有找过。这些就是大家知道的关于大伯爱情的一切。

     高高知道,母亲服侍大伯也是件不轻松的事情,因为爱干净,生活也讲究。而自己的爸爸年龄也大了,心脏又不好,还要照顾自己的老哥哥,也很辛苦,两人还要挂心在外上学的自己。所以,某种程度上,老人的离开,对他们似乎也是一种解脱。

        香炉里的香就要燃尽,高高站起来换了三柱。她不禁看着照片,这个干净利落的老人,就把自己的一辈子的心事带入了黄土。听父亲说,不信医生的大伯在临终前呼吸困难,依然艰难挤出了几个字,叫父亲:“快,快去叫医生,喘不过气了!”等医生来却已经来不及了,这就是一场对人生的最终妥协吧?

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大早,已经有人来了。高高也起床洗漱,今天是火葬的日子,车已经在外面等候,片刻人来齐了。大伯没有子女,父亲给高高一只碗,嘱咐一会儿出了门要怎样的摔打。高高同父异母的姐姐捧着老人的照片。高高对这个姐姐也不胜了解,因为并不在一个城市生活,而这个姐姐也已经为人母了。当年为了便于把户口迁回来,姐姐认了大伯做爸爸,可也并不与大伯一起住,逢年过节会到家里一趟,只称呼大伯为“爸爸”,对自己的父亲并未喊过一声,可大伯生病的日子,她也未照顾一天,倒是每次她到家里来,大伯高兴的要爸爸给她做这吃做那吃。高高知道父亲对这个姐姐有爱也有愧疚,姐姐似乎不愿与父亲亲近,也许她心里有怨吧,高高很能理解。可高高也认为,父亲做的已经很不错了,身在那么遥远的小地方,在艰苦的岁月里,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钱都寄回来给姐姐,自己只留下一小部分生活用,一条裤子是补丁落补丁。高高觉得眼下是一场尴尬的场景,活着的人总是不愿意表达自己的爱,却只能用一场死亡来换取一场团聚。时代没有善待上辈的人,也使血浓于水的关系标记上了利益的符号。为了一个户口折腾的故事,并不在少数。

        出门摔了碗,一众人上了车。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火葬场。父亲选了简短的对联贴在厅前,倒也是大伯的为人风格。火葬场的工作人员熟练的用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台词作为开场白,语气悲伤。父亲念了最后的悼词,到一半便哽咽的说不下去了,尤其是那句“在我不能回来的时候照顾我的女儿”,好不容易用走了调的声音坚持念完,高高哭了,不知道是因为感叹生命的流逝,还是这种悲痛的情境,或是觉得这场眼泪让她体会到了父亲也有软弱的时候。遗体告别,大伯穿着与他并不搭的褂子,戴着瓜皮帽,高高想,他应该是穿着中山装的。在场的人终于都掉泪了,人的命运不过如此下场。片刻,父亲捧着一尺见方的木盒子出来,上面用生硬的笔画刻着大伯的名字。一众人再次上车,去墓地。此时的车上没有了来时的压抑,似乎一件大事已经完成,该笑的笑该吃的吃,久未见面的亲戚互问着近况,母亲忙着打点一切,却发现自己少带了一盒云片糕。高高依旧像个陌生人,这种重要的时刻,应该没有人想起她吧,这种重要的时刻,还有多少人记得大伯?

       到了墓地,安葬妥当。这个墓园父亲家的祖辈都在,父亲在坟头说:大哥,我今天送你回家了。说着抹起了泪。母亲依旧笨拙地忙着打点,烧纸、分糕点、给看门人送烟……出了墓园算是一切都了结。死的人忙完了,活的人依旧要忙碌。

       到饭店吃饭已经完全没有了葬礼的感觉,大家欢乐地笑,说着家长里短,问着各自的孩子现在怎么样。高高看着爸妈招呼这个招呼那个,心里有一丝酸楚。生命就是以这种方式完结的吗?

      回到家,高高翻开了大伯的书柜,由里到外地翻了个遍,似乎现在才有胆量来探寻大伯的人生轨迹。她看到一张用铅笔画的芦花鸡,简单而生动;看到了细心做的会计笔记;看到了一张曲谱;还有一柜子的木匠工具;以及写满古诗词的纸张……

      生命的结局原来不过一场觅里寻踪的游戏。


      《九亡(一):瓦罐农场的一个故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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